6.
譚功達的結婚申請書很快就批下來了,縣民政科通知他帶上照片去辦理登記。那些日子,譚功達和張金芳正忙著搬家。但張金芳還是抽空從供銷社買了兩塊布料,替譚功達做了一件藏青色的卡嘰中山裝,自己則做了一件勞動布褂子。譚功達在張金芳的催逼下去理髮館剃了個頭,隨後兩人穿戴整齊,去“新時代照相館”拍了一張結婚照,事情很快就辦妥了。
大紅燙金的結婚證書,就像是一張命運的判決書,譚功達的心裡沉甸甸的。張金芳也高興不起來——半個月前,她終於相信譚功達被撤了職。不過,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能夠在縣城落腳生根,心裡就覺得是個很大的安慰。她從集市上買來了油菜籽,把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種上雞毛菜。她盤算著靠賣菜掙幾個錢,貼補家用。等到青菜剛剛從地里鑽出來,縣裡已經三番五次的派人來催他們搬家了。
分給他們的新房子在西津渡,張金芳預先去看過一次。正房只有一間,又小又破,奇怪的是還有一股難聞的血腥味。廚房其實只是一個狹窄的過道。本來,張金芳還存著一點心思,打算在結婚的時候辦幾桌像樣的酒席,將鄉下的親朋故舊都請到城裡來逛逛,好讓他們看看自己的好日子。可現在的情形,其惡劣程度早已超出了她的預期。漸漸的,她開始有了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心裡堆滿了怨毒。嘴上雖然沒有明說,可成天唉聲嘆氣,愁眉不展,辦喜酒的事再也不提了。
譚功達整天坐在書房裡,要麼趴在桌上看地圖,要麼翻看舊報紙,還用紅筆寫寫劃劃的,天塌下來都不管。他既然已不當縣長了,還在那兒又劃又寫的,不知道他搞什麼名堂。開始張金芳倒還能隱忍,後來也就惡聲惡氣地支使他干這干那了。可不論是什麼事,只要一到他手裡,必然弄得一塌糊塗。到了晚上,張金芳靜下心來細細一比較,還是覺得自己原先的那個丈夫好!他是個木匠,手又巧,脾氣又柔順,整天笑咪咪的。她想起來,就在替他入殮的時候,他躺在棺材裡竟然也是笑眯眯的。
到了搬家的這一天,在收拾行李時,張金芳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沒有拆開過,她就拿去給譚功達看。譚功達正在捆箱子,只溜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趕忙丟下行李,一把從張金芳手裡搶下信來,躲到書房裡去了。他聽見張金芳在背後冷笑道:“你這是多此一舉!我又不識字,哪裡就能偷看了你的秘密?”
這封信是姚佩佩寫來的。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明天晚上六點,在清真館見面。有要事相告。不見不散,切切。
從信件下方的日期來看,這封信寫於一個多月前。大概老徐帶信來的時候,是張金芳接的,她隨手往什麼地方一塞,隨後就忘得一乾二淨。譚功達痴痴地望著窗外幽幽的藍天,心中大有麥秀黍離之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切切”兩個字,心裡有一種難忍的刺痛。他徒勞地在腦子裡搜索著那個清真館的具體一位置,就好像他剛剛收到這封信,而姚佩佩此刻正坐在清真館的窗前,焦急地看著手錶,等待著他的到來……
佩佩。佩佩。
按照縣裡的規定,老房子里原有的傢具一律不能帶走。這麼多年來,譚功達也沒添置過什麼像樣的物件,所以搬家一事倒也不像想像的那麼可怕。張金芳不知從哪裡雇來了一輛驢車。隔壁的老徐夫婦都趕來相送,他們站在院外說了會兒話,彼此都有些傷感。老徐在譚功達的肩上拍了拍,低聲道:“功達,若是依我,就不和他們硬頂。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寫封檢查,事情就過去了。”譚功達臉色鐵青,什麼話都沒說。老徐的愛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在一旁擦眼淚。張金芳把院子里的雞毛菜拔得一根不剩,裝到一個大網兜里,車夫卻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他們的新家在西津古渡一個名叫胭脂井的巷子里。那一帶在解放前是妓女的集散地,一眼望去,一皇某そ至獎擼際塹桶列〉母肓話愕奈葑印T勸咨難蠡儀餃緗裨繅雅郎狹艘徊愫諉拱摺K匙畔鎰油鎰卟歡嘣叮塗梢鑰醇桓鋈尷咂蹋患也梟紓褂幸桓雒婀蕁
譚功達的新家就在巷子的中段。這個房間原來是專門給妓女接客用的,所以設計得十分狹小。進門是一個一話檔墓潰嗟厝硪蝗淼模行┏幣皇9讕⊥肪褪撬降惱苛耍考淅鎘幸簧缺貝埃淙幌列×誦掛渤痢U漚鴟技柑燁熬鴕丫媚窘炒蛄艘徽糯蟠玻崍私ァ?燒庹糯蟠餐鏌話冢圖負醢遜考湔悸恕H鋈私宋藎負趺揮凶淼撓嗟亍
張金芳說,她預先察看了這裡的地形,窗子外面是一大塊茅草地,她打算在北牆上開一個小門,然後自己動手在屋外搭一個灶披間,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那兒生火做飯了。
“亂彈琴!”譚功達怒道:“連個書房都沒有,叫我在那兒看書?!”
“不用急”,張金芳安慰他道:“我們慢慢再想辦法”。
這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在胭脂井的麵館里吃了飯,回到家中早早就躺下睡了。譚功達剛剛睡著一會兒,就感到自己的後背濕乎乎的,扭頭一看,張金芳嘴裡咬著被單,哭得渾身亂抖。譚功達一時也沒有心思安慰她,因為他的心裡也煩透了。黑暗中,他聽得張金芳嘆息道:
“功達,你說我這個人,怎麼這麼命苦?爹娘出死力,拚命跑碼頭、養蠶子、販河豚、賣豆腐,累得吐了血,才好不容易攢了一筆錢,置了四十來畝地。還沒有來得及插秧種麥,偏巧就解放了,富農那頂帽子就穩穩噹噹落在了我爸爸的頭上。頂著這個帽子,我也就挑不上好人家了。糊裡糊塗嫁給了村裡的小木匠。他們兄弟七八個,家裡窮得丁當響。可沒過幾年消停日子,大壩上鬧事,那死鬼偏偏要去看熱鬧,被人一推,腳底一滑,一頭栽到懸崖底下,摔了個稀巴爛,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知巴結誰才好。原以為菩薩奶奶一顯了靈,讓我遇見了你,做成了這個姻緣。可你又倒了這麼大的霉……我走到哪裡,那霉運就攆我到哪裡,如今發配到這麼一個骯髒的地方,你又沒事做,往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譚功達只得轉過身來,用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慰她。張金芳忽然止住了哭泣,用手推了推他:“你聞聞,房子里總有一股什麼味?就像是腸子爛掉的味道……”
譚功達嗅了嗅,空氣中果然有一種怪味:它裹挾在濕一漉一漉的霧氣中,有點甜,又有點腥。
“會不會是那些婊子——”張金芳道。
“怎麼會呢?早在十年前,她們就被抓去改造了。你別瞎想,早點睡吧。”
張金芳還在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很快就摟著臘寶睡熟了。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譚功達再也睡不踏實了。他的睡眠就像水面上飄浮著的冰層,又脆又薄。天快亮的時候,一陣磨刀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睜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可那“唰唰”的磨刀聲弄得他心臟一陣陣抽搐。大晚上的怎麼會有人磨刀呢?那磨刀聲大約持續了兩個小時之久。漸漸地,通過聲音的變化,譚功達甚至能漸漸分辨出刀子的厚薄和形狀了。天快亮的時候,那該死的聲音總算停了下來。譚功達裹了裹被子,正要入睡,就聽見一個婦人粗大的嗓門叫了起來:
“皮連生!皮連生!起來了!天都亮了,起來殺豬了!”
原來,隔壁住著個殺豬的。
第二天中午,縣裡的一個辦事員,自稱是小魏的,騎著自行車一路打聽來到了胭脂井。他是來通知譚功達開會的。張金芳一聽說縣裡派人請丈夫去開會,以為事情有了轉機,笑盈盈地將小魏拽到家中,可又找不到個地方讓人坐。小魏年紀不大,神色莊重嚴肅,始終綳著個臉。張金芳給他端了一杯茶,也找不到個地方放下來,儘管燙得她齜牙咧嘴,不斷地換著手,可小魏假裝沒看見,始終沒有伸手來接。他只說會議重要,不得缺席,隨後轉身就走了。
開會的地點仍在縣委大樓的會議室。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多人,會場上十分擁擠。譚功達剛上樓,就看見兩個清潔工苦於擠不進會場而急得團團轉。幾名工作人員手拉手,硬是在人群中開闢出一條狹長的通道來,譚功達才勉強通過。一進會場,他就感覺到熱浪逼一人,空氣有點令人窒息。會場後面的人站在凳子上,呈階梯狀一層一層的疊了起來,連窗台上都坐滿了人。
主席台前擺著一張木椅。由於一夜未睡,譚功達剛一落座,就不由得心跳加速,虛汗直冒。精心布置的會場,自有一派肅殺的氣氛,使譚功達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罪大惡極。
白庭禹宣布會議開始,一位年輕的幹部首先發言。他在列舉了譚功達的“五大罪狀”之後,把批判的重點放在了所謂的浮誇風和共產風上。他說譚功達不顧國家連續兩年發生自然災害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大興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壩,開鑿運河,還異想天開地想出了一個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氣的荒謬計劃,導致梅城民窮財盡,路有餓殍,光是官塘一鄉就餓死了六個人。他甚至提出要在五年內實現共產主義,犯了右傾冒進的嚴重錯誤。他把偌大的梅城縣當成他個人的資產階級桃花源,用十二萬梅城人民的生命作抵押,來滿足他資產階級的虛榮心。
“可他自己呢?”這位幹部最後總結說,“一貫的思想反動,一貫的腐化墮落!平常住在寬敞的庭院中,花天酒地,生活糜爛!就在普濟大壩壩毀人亡,興隆、長旺兩鄉全被淹沒的危急時刻,他卻從梅城突然消失了。根據我們調查,他正和文公團的一名漂亮女演員打得火熱……”
由於譚功達背對主席台,一時無法判斷發言者到底是誰。他那金屬般磁性而嘹亮的嗓音震得擴音器的話筒嗡嗡直叫。接下來發言的是剛剛升任副縣長的楊福妹。她悲憤地回憶起自己與譚功達這個色狼在一起共事的屈辱經歷。
她說,還是在她跟譚功達做秘書的時候,有一天快下班,譚功達忽然跑到楊福妹的跟前,兩眼泛著綠光,問她哪兒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楊福妹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來那個了……
譚功達馬上追問道:“那個是什麼?”
“流血唄。”楊福妹告訴他。
譚功達又繼續追問,“那血又是從哪裡流一出來的呢?能不能讓我看看?”
楊福妹說到這兒,會場上立刻爆發出一陣鬨笑。楊福妹哽咽道:“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我那顆善良而純潔的心靈,留下了永遠無法癒合的巨大創傷。”接著,她又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她因手頭有一份重要的材料沒有處理完,晚上就自動到辦公室加班。快到十一點鐘的時候,正準備下樓回家,突然看見譚功達和一個“長得很像林黛玉”的人正從門裡出來,一時撞見了,十分尷尬。楊福妹雖然從來沒有結過婚,她看見那個像林黛玉的姑娘,臉色潮一紅,嬌一喘微微,憑本能一眼就能判斷出譚功達跟她一定在辦公室里干過什麼骯髒的勾當:“至於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勾當呢?我就不便細說了。”